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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倬云:抗战中的这一幕,让我懂得了中国人的信仰

2016-10-28 许倬云 大家



文 | 许倬云


今天询问佛、道两家的一般信徒,他们对于各种经论,其实不太明白,也并不十分关心。他们注意的,却是哪些神祇在他自己的生活中,有如何的影响?他们的生活方式,应持守如何的态度?这些才是影响中国一代一代平民百姓的所在,也就是他们精神生活的依归。

人类的宗教情绪,其实不外乎“敬”“畏”二字。前者是尊敬,也带着感情;后者是惧怕,又不知道如何对付。许多研究原始宗教的学者,大概都会在这两个方面,设想人类如何选择哪些敬拜的对象。归纳许多古代民族的信仰,我们大概可以按照上面的分类,分成两类;一类是对自然力的敬畏,一类是对死者,尤其是祖先的崇拜。在后面这一类,中间又夹杂着思念和感情的情绪。自然力方面的崇拜,就成为自然神的神祇系统,后者则是祖灵的崇拜。上一章我们提到中国古代类似图腾信仰的观念,那更是将自然的事物,和祖先崇拜结合为一,将某一种值得畏惧的事或物或者现象,与自己祖先的来源联系成为一套生命来源的解释。

例如,我们对苍苍者天,都有一种仰望的尊敬;对于日月星辰,也有敬畏之情;对大地,那生命的来源,从大地上着生植物,我们可能就联想到大地和母亲是一类的生命之主。同样地类推,高山、大海,风暴、雨露,对我们的生活,都会造成极大的影响,于是,我们会把这些现象,当作崇拜的对象。

我自己体验过一段经历。在抗战时期,我大概十一岁左右,因为逃避日军春秋之间的进攻,我父亲领导的单位留在前线,眷属们要往后撤。大队人马都要步行,只有行李和给养,是由滑竿夫抬运。我身有残疾、不能步行,于是,把我放在行李堆中,靠在行李上被抬着行动。有一段路程,是要跨越湖北西部大巴山的余脉。从平原跨越山口,很远就往“界牌垭”山头进行,走了一天多才走到那儿。山顶旁边,有一片小平台。大概有五六抬滑竿,十多余滑竿夫,前后到达垭口。领队的滑竿夫招呼:“大家去拜山神庙。”——那是山顶的平台上,由几块石板,构成一个简单的小庙。这平台大小不过十几丈方圆,天风猎猎,四周的树木不过两尺高;站在峰顶四顾,西边是高耸入云的大巴山,东、南和北三面,群峰低头,仰视天空,漫无边际,除了风声,只有一片静寂。滑竿夫们在山神庙前,跪下敬拜。我坐在一堆行李上面,四顾茫然。当时十余人,没有人发言。滑竿夫都是半蹲在地面,围成一圈,脸向南方,连我在内,都被这茫茫苍天,四顾无涯的情景慑住了。如此大家静坐十余分钟,才默默起身,向南坡走下去。走不了多久,忽然经过一路夹竹桃,正在盛开;花路尽处,一个小小的台地,那是十余户人家的村庄:儿童奔跑笑语,大人们在工作,几条狗对着我们汪汪吠叫:这是战乱之中,呈现的一片太平。


▲ 山西大同悬空寺


上面两个景象,在一小时之内,先后呈现,那时候年纪轻,不懂得宗教,然而在后来,我读社会人类学、民族学和宗教学的课程时,在山神庙前被慑住的那一份经验,总是清清楚楚呈现目前。正是因为我们在大自然面前显得如此渺小,我们才会设想有一位伟大的力量,我们将他人格化成为代表各种自然力的神祇,天神、地母、山神、水仙等等。

人类面对祖灵,最重要的情绪,乃是对生我、育我的父母,有敬爱也有怀念,总希望他们生命没有终结。对于一些生命忽然终止的死者,我们总觉得他们剩下的一部分生命,会滞留在我们四周,形成上章所谓“厉鬼”的现象。以上种种,就造成了我们宗教情绪中,祖灵崇拜的心理条件。

对于各种神祇,原始宗教的时代,人群之中,会有若干人,由于他们特别的感受,别人就把他们当作可以与神交通的媒介,累积成为一羣“神媒”;他们建构了一套他们的解释,以及他们认为有助于神灵交通的礼仪。这些人在一个原始族群之中,往往成为群众的领袖。各种宗教有各种的名称,有些地方称为祭司,有些地方称为巫觋。我们曾经引用过《国语·楚语》,观射父讨论巫觋的一段。观射父说明,在没有建制的宗教体制以前,几乎人人都可能有担任神媒任务的机会。直到颛顼的时代,政治领袖的体制已经形成,那时才将天神和人间划分为两个系统。祭天的工作由神媒担任,人间的管理乃是人王的责任。颛顼的时代,出现了中国可能最早的历法:一个按照农业生产安排的周期。这一颛顼历,却是代表了人是天、人之间的结合,不再是由祭司、神媒专断的一个行事时序。在《国语·楚语》中这一段的叙述,则称之为“绝地天通”——断绝了天和地之间的混淆。

先秦的时代,中国乃是一个祖先崇拜和分封制度结合的宗法社会。理论上,人间的王者,就是代表人间与祖先之间的结合点。人间一切的祈祷和愿望,应当由这宗法结构领袖的王者,向祖先陈述,也得到祖先的庇佑。祖先们,则代表子孙,向自然力的神庭祈求天命和保佑。如此的信仰系统,并没有独立另设的教会。借用中国邻居日本历史上的神权为旁证:日本的天皇和神道信仰,其实还是代表如此的结构。日本神道教神社的祭司,“神官”,只是伺候神明的工作者,而神、人之间的联系点则是天皇(第一个天皇“神武天皇”,其实就是他们当时的大女巫卑弥呼)。

中国文化中,两大主要的宗教系统:佛教和道教。前者在汉代才传入中国,后者的逐渐组织成形,也在佛教传入之后同时进行。在汉代以前,中国的宗教信仰,其实就是前面所说,天神、神祇、祖灵的结合。秦汉统一以前,中国各个地区,都有一些地方性的信仰,因此,中国的神明信仰并没有一个中国地区全部一致的系统。在佛、道两个系统各自发展的过程之中,他们的神系,并不固定,经常出现一些变化,有的是某些地区的地方信仰,会扩大成为某个教派的主要成分。若要根据今天传承的佛、道各宗派崇拜的对象编列神庭,乃是极为困难的工作。举例言之,民间通俗信仰的神庭,乃是根据一部明代的小说《封神榜》,姜子牙封神的故事,认真地排列神庭地位与职司。正统的佛教、道教,应当不会接受这个故事编列的神庭,然而,庶民百姓,却将姜子牙封神当作真实的众神谱系。


▲ 泰山


在这种民俗神庭形成过程之中,其实我们也可以找到一些原则。常见的变化,则是自然神的人格化。威严的天神是父亲形象的人格化。泰山,是中国东部最主要的神山,因为是山东比较平坦的土地上一座高耸的大山,特别显得崇高。这座山的山神,就因为高山可以上达天庭,“东岳”的主神,又因此往往和神庭的主神,混淆为一。另一方面,土地之神乃是生产力,那是母亲形象的人格化:母亲神的形象,又会集中在母亲的保育,和母爱的宽恕。于是,最高的女神,常是慈悲、原恕救赎的慈母形象。同样的原则,可以将山神代表巨大的神力,水神则是代表柔和女性的神力。

古代的农夫,对于土地的生产力,因为依赖而崇敬,据《礼记》的《坊记》,农夫们在种植的季节,和收成的季节,要敬拜“先农”“先啬”,还要祭祀灌溉系统的水沟和堤防,甚至于祭祀驱赶野猪的虎,和驱赶鼠类的猫。在古代农夫的心目之中,虽然这样的神明系统是如此琐碎,却是非常重要的神力,必须尊崇敬拜,求取护佑。

另一个原则,则是对于某些曾经出现的真实人物,由于他特别的功绩,在他死后,还纪念他。既是感恩,也是盼望他有益于人间的功绩,可以长存。这个原则,就是中国人所谓“有功德于人”,聪明、正直者都可以成为神。关公是中国人民俗信仰中,很重要的大神;关公一生义气深重,以一死报答刘备,于是成为大众纪念的对象。又因为他勇武绝伦,所以他成为一般无助的小百姓,仰望的保护者。佛教中的观音,在原始佛教系统之中,是菩萨,不是佛,也不是女性。可在中国人民俗信仰之中,竟成为华传佛教主要神明,则是由于母亲形象的救赎能力,受万民敬拜,成为救苦救难的女神。中国南方沿海地带,尊奉的妈祖,号为“天上圣母”,则是海员和渔夫们,尊奉的宋朝名为林默娘的女子;据说她在梦中,救援遭逢海难的船员,于是她成为海员、渔夫的保护神,逐渐成为一个保佑、救赎大众的母亲神。


▲ 山西运城解州关帝庙


中国各地都有“城隍”,也有“土地”,分别是一个县城的保护者,和邻里乡党小小区的保护者;他们的地位,是从人间的官僚系统,以及地方小区长老功能,投射的两个职位。在各处的城隍,常常有相当类似的传说:某一位对地方有建树,对百姓有恩的地方官,在他死后,百姓传说,这位地方官,又派到此地,担任城隍。当地的小区之中,如果某一位长者,平时得人尊敬,也时时刻刻为地方尽心尽力,这种长者,死后不久,也往往有人会传说,土地换了这位长者。百姓们会重塑土地神像,多多少少按着这位长者的形象塑造金身。

下面将以我的故乡无锡,和长久居住的台湾为例,从这些地方庶民百姓所敬拜的神祇,呈现这两个不同地区的众神有何异同。先说无锡的众神:无锡是江南的一个中等城市,也有两千多年的发展了,交通方便、地方富庶,各种宗教活动当然也非常活跃。如果只限于建制宗教,无锡也有古老重要的寺庙宫观,例如,佛教的崇安寺和南禅寺,都是在南朝时代就已存在,也曾经兴盛。在近代,抗战前后而论,这些大寺庙,除了一些例行的法事,其实活动不多。讲经的法会,几乎很少举行。崇安寺本身,在太平天国以后,已经成为废墟。在其旧址,曾经有过简陋的道观——雷震殿(二胡名曲“二泉映月”的天才琴师“瞎子阿炳”(华彦均),及其父亲,都曾是这家道观的观主)。崇安寺的名称,与苏州的玄妙观齐名,竟是饮食店的集合地。

在道教方面,例如,东岳庙、斗姆阁等等也都存在,他们的功能,似乎也只在一般拜忏祈福。无锡道观大多是茅山教派的分支,专长是克治鬼神。不过,我有幸聆听道教的音乐;在抗战胜利后,江南各地道观,曾经在无锡组织过一次传统音乐的表演,许多过去著名的重要乐曲,都忽然出现。除此以外,老百姓庶民的日常生活中,也很少看见有宣教的活动。比较常见者,新生男婴,颇有“记名”神明座下,祈求保佑的风俗。

在这些建制型的宗教团体以外,倒是有些牵涉日常生活的寺庙。无锡城西的惠山,据说有一百多个祠庙;不过,其中有相当大的比例是家祠和宗祠,属于私家性质。大家族联络族谊和分配宗族资源,常常在家祠进行。

我现在要介绍的,却是一些民间崇拜的特殊人物:一类是已经约定俗成,成为神明的一些神祇;一类是地方性的历史人物,被百姓纪念,供奉于道教系下的寺观。前者,最著名的是东岳庙,供奉的是泰山主神东岳大帝,又例如延寿司殿供奉的是主管人寿命的南斗星君麾下神职。此地是酿酒业员工的会所。我家在重庆时,曾经寄居无锡同乡会,那是无锡旅渝铁匠的会所;据他们告知,冶工、铁匠在故乡的会所,就在延寿司殿。第二类,最著名的一处是张元庵,供奉祠山大帝(张勃),据说乃是一位是汉代的地方官员,曾经治理广德地区的水道,将散漫的河流和沼泽,分别纳入长江系统和钱塘江系统。江南各地,都有他的祠庙,而且尊之为“大帝”。又例如,南水仙庙供奉的是明末的无锡县令王其勤,他的功劳是组织当地的渔民等人,编入民团,抵抗倭寇;身后,因为保存地方有功,奉祀在城南,号为南水仙。这一祠庙,邻近制作瓦缸的黄埠墩,因此烧窑洞窑工以南水仙庙为会所;此地也成为渔民集会的地方,将有功于地方的县太爷和渔民供奉的水仙,合而为一。又如西水仙庙,则是另外一位明代县令刘五续,整理河川以及清理湖泊,开通航道,开发新垦土地,为了这些工作,他却丢官受罚。百姓纪念他的恩德,供奉在城西,称为西水仙庙。这个庙是运河与太湖周边,船户和运粮工作人员的聚会所。

惠山还有一些真实的历史人物,他们的贡献和事迹,得到百姓的纪念。安史之乱时,张巡和许远,坚守睢阳,保障江淮,江南百姓供奉纪念,建庙“张中丞祠”。另一所是明代抵抗蒙古侵略的于谦,供奉在少保祠。少保祠中,也祔祀明末在太湖抗清的夏允彝、夏完淳父子,分别称为“先生”和“郎君”,一般的访客,却没有注意到这两位先贤。


▲ 无锡老城隍庙旧址


每年三月,无锡庙会,八家祠庙要派队庆贺东岳大帝的生日。前面所说的几个祠庙,包括延寿司、东水仙、西水仙,还有延圣殿(供奉晋代除三害的周处),加上无锡、金匮两县的城隍,都集中在中丞祠,由中丞祠的管理人员,也就是庙祝接待,浩浩荡荡,分批移转到张大帝庙,再出发朝见东岳大帝。这个每年一度的庙会,吸引江南一带,成千成万的观众;无锡挤满了人,每家都接待亲友,乃是全国著名的大庙会。在这庙会的过程中,各种职业公会,例如船夫、渔夫、铁匠、窑工等等,都集中在他们平时聚会的寺庙,作为基本的庙会队伍。每家庙宇,都有经常来往的地方大人家,提供他们职衔牌,前呼后拥。各家祠庙的文、武队伍,进行途中,不断表演:文的是抬在竹竿“抬阁”顶上的少女,扮演戏文;武的则是各行各业子弟,列队前导,扈从,一路表演武术。

这一路的热闹,其中有一部分,其实具有相当深刻的意义。队伍之中,会有一些人罪衣罪裙,披枷戴锁,被队伍中身穿皂隶服装的监押者,驱赶前行,这些“罪犯”中,还有一些特别的人物,腕上刺了几十根针,悬挂灯、锣,随队进行。在他们后面,又有几辆车或是几个担子,扛抬一些文具箱,这箱中放置的,是许多信徒念经的记录,和儒家传统每天检查自己品性的功过格,这些乃是本城许多家族,念经和忏悔的记录。队伍中的“罪犯”,也是志愿者,自愿代表世间犯了过失的人受罚,而那些念经和忏悔的记录,则是许多一般老百姓,他们每天反省的总陈述,以此来救赎犯罪者的罪行。这些“罪犯”,要在朝见东岳之后,才能改穿常服,表示洗清了他们的罪行。


题图为:龙门石窟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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